西寧人的春節大概從臘八就開始過了。
喝過暖暖濃濃的麥仁飯,西寧人就開始忙著過年了。過年的第一件事是掃房子。以前的人迷信,掃房子還要選日子,拿過歷書來煞有介事地翻看一番,挑一個宜掃除宜沐浴的日子,把家里的大小家具都搬出來,堆到院子里,男人們拿著長把掃帚打掃房間,婦女們把炕上鋪的毛氈揪下來,搭到鐵絲上,用小木棍細細地抽打,那塵土便隨著柳條的顫動一股一股地飛揚起來。老人和孩子們則把燒過的煤灰用水和起來,涂在各種銅家什上。以前,西寧交通不便,物資缺少,沒有輕便的搪瓷盆鋁盆什么的,家家戶戶都用本地銅匠打造出來的銅盆、銅壺、銅香爐,還有什么銅火鍋、銅燈臺、銅煙瓶、銅碟架之類的。給這些器皿上涂抹一層爐灰,再用一塊氈片用力地擦拭。仔細地擦下來,再抖掉爐灰,那銅家什就亮得可以照見人影了,比現在的洗潔精油煙凈都好用。
緊張的大掃除過后,屋子里煥然一新,已經有點新年的氣象了。這時候,婦女們不敢有一點兒清閑,她們捶捶酸困的腰腿,緊接著就忙下一步工作了,那就是準備年食。
俗話說“內地人的菜,青海人的饃”,西寧人尤其講究做各種饃饃。先要準備祭灶的食品,蒸灶卷、蒸油包兒,烙棋子。包兒是在面粉里摻上清油后蒸出來的一種桃形的小饅頭,由于放了清油,顏色微微有點泛黃,吃起來酥軟可口,齒頰留香。還要蒸包子、花卷、饅頭等等,放在大缸里,這是正月里的主食。
除了蒸,還要炸。油炸的面食主要有馓子、花花、油餅、油果兒。每一種面食都有不同的做法,其中以花花和油果兒最為復雜,要講究面的軟硬程度,還要做成各種花型,在煙熏火燎的灶臺前一整天一整天地忙碌。
花卷蒸好了,馓子和花花也炸好了,錕鍋也整整齊齊地碼在面柜里。婦女們依然不能閑著,她們要搟長面,搟好一案子又一案子的面,再切成細細的長面,晾干后收起來。以前的西寧人講究多,正月里不動刀,所以要搟夠一個月吃的。面條搟完后,有條件的人家還要做一些點心。拌餡、揉點心皮,點心皮要加上輔料一遍一遍地揉,才能達到吃的時候入口即化的效果。不過,能做得起點心的人家自然也請得起廚師,就不勞家中的婦女親自動手了。
大多數人家的婦女,等把這些年食做完,早已累得筋骨散架了。這時候,婦女們見面打招呼的話由“你吃了沒?”改為“你勞下了沒?”可見臘月里做年食是西寧人一項特別重要又勞累的工作。
女人們在家里不分晝夜地忙著做年食的時候,男人們大多去置辦年貨。有一句笑話說,西寧人把臘八的麥仁飯喝上后糊涂掉了,把一年來省吃儉用舍不得花的錢全部拿出來,在過年的前幾天花個精光。正因為如此,西寧的年貨市場格外繁榮。那會兒以西門口到東大街為中心,小商小販們紛紛出動。貨物更是琳瑯滿目,有食品、百貨、干鮮調料,還有各種布匹、綢緞、絲線攤。賣門神賣年畫的把花花綠綠的年畫挑在木桿上,對著行人喊:“灶糖兒稱上!灶馬拉上!”賣干鮮果品的把裝有紅棗、核桃、柿餅、桂圓干的小木匣子擺在鋪子門口,大聲吆喝:“給娃娃們秤上個洋糖兒!”明明沒有洋糖兒,就把干果當洋糖賣。更離奇的是,那會兒由于大米稀少,把大米和小黃米也放在小木匣子里當干鮮果品賣。
人們熙熙攘攘地擠在市場里,從四鄉八堡涌進城來的農民也忙著采買年貨。他們穿著粗布棉襖,肩上搭著褡褳,褡褳里裝著鼓鼓囊囊的年貨,手里還攥著卷成卷兒的年畫、灶神、香表,糊窗戶的白紙和紅紙。更為有趣的是,他們把給自己的女兒或媳婦買的絨花、頭繩、絲線等別在破氈帽上,讓這些飾品在頭上鮮艷欲滴地開放,自己則旁若無人地招搖過市。
西寧城里的居民除了備辦正常的年貨外,還要到燒酒坊灌一點酩餾酒,以備正月里待客。還要買一點大通的“巴兒煤”,這種煤好燒,一張紙就能點燃,而且還沒有硫磺的味道。
就在買主和趕著毛驢車的煤主人交易的時候,有一些背著背斗,衣衫襤褸的年輕人趁機湊到煤車跟前,迅速地抓一塊煤扔到背斗里,轉身就跑。賣煤的人氣得大聲喝罵,卻思量為一塊煤追上去打架不值得,只好作罷。那搶煤的人又轉到另一輛煤車上,以同樣的手法快速地抓一塊煤后跑掉,直到把身后的背斗搶滿。把這一背斗煤賣掉后,趕緊買肉打酒,再買上幾個饃饃,到南山寺后腰的土窯洞里消停享受去了。后來,這樣的人太多,就成了一種職業,西寧人給他們起了個名字,叫“抓煤渣”。說起來,“抓煤渣”也是以前西寧年貨市場上一道別樣的風景呢。
當然了,并不是所有的人家都忙著過年,臨到年跟前,那些欠了銀錢又還不起賬的人就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難熬!芭D月二十三,打發灶家娘娘上了天”以后,債主們就開始討要債賬了,還不起賬的人只好東躲西藏,歷盡辛酸。直到年三十下午貼了門神,賣甜醅的小車推出來時,才算松了一口氣,溜回家來過年。故此,民諺中有“灶糖兒一喊干戈動,甜醅兒一喊定太平”的說法。
三十,是過年前最緊張、最忙碌、也最興奮的一天,一大早,當父母的給小男孩剃好光頭,給小女孩梳上“抓角”,嘴里念著“有錢沒錢,光光頭兒過年”,拿出新衣服給孩子們換上。然后,忙著貼對聯、貼門神、貼窗花、貼錢馬。錢馬是貼在堂屋供桌前的一張繪有龍、鳳、錢、馬的大型畫紙,預示著家里人丁興旺,財源茂盛。
錢馬貼好后,就在堂屋的供桌上擺放各種供品,灶卷(灶卷上插著做成八仙的小紙人)、油包兒、各種果盤,以及香爐、香筒、凈水碗等。
下午,吃過甜醅后,婦女們就到廚房去做羊肉“熬飯”,男人們則領著孩子在自家院里“壘松蓬”,就是把木頭絆子搭成井字形,以備入夜后點燃。
晚上,“松蓬”點燃了,發出熊熊火焰,把整個院子都照亮了,男人們抓幾把咸鹽,撒在松蓬里,松蓬頓時噼啪亂響,發出更加強烈的光焰。我想,這可能就是西寧城里獨特的煙花爆竹。
三十晚上,西寧人也有守歲的習慣,吃過“熬飯”后,人們便點燃燈籠,在銅火盆里燒上一盆旺旺的煤火,一家大小圍在炕上,開始玩牌取樂。那會兒麻將不太多,牛九牌也有一些,主要是老人們玩。婦女們玩得最多的是一種牌錢。關于牌錢,在陳元魁先生的小說《麒麟河》里有詳盡的描寫,具體玩法大概跟麻將差不多,也是一種拾遺補闕的玩法,贏了的人便叫“割了”,大家都得給“割了”的這個人付錢。
孩子們則玩一種叫“狀元簽”的牌,這種木牌做得相當精致,刻成桃樹葉或海棠葉的形狀,漆面很亮,上面有字。玩法大概跟現在的小孩子們玩的“大富翁”棋有點相似。不過,那會兒的孩子們沒有那么濃的金錢意識,他們更崇尚的是讀書,參加科舉考試,然后一步步走向仕途。所以“狀元簽”上刻的都是童生、生員、秀才、進士、探花、狀元等等字樣。
玩得時間長了,有的人不免要出去方便,這會兒,西寧人又有一種有趣的風俗,有些年輕的姑娘順便到廚房拿一把馬勺,夾到胳肢窩下,跑到別人的窗戶根下偷聽人家說話。也不多聽,就聽一句,聽后轉身離去,用這偷聽來的一句話占卜來年的順利與否,這個習俗叫“聽勺兒掛”。我想,那會兒聽“勺兒掛”的姑娘大概多數都是預測自己的婚姻吧?
守歲守到后半夜,家中的男人們便到城隍廟去上香,他們手提著一小罐小米熬成的米湯,俗稱“潑灑”,腋下夾著一沓燒紙,來到城隍廟。這時候,城隍廟里燈火通明,人聲鼎沸。來敬香的人摩肩接踵,擠到神像前燒香磕頭點蠟燭。城隍廟外,是一些無家可歸的行乞者,他們一排溜跪在道路兩旁,向進香的人磕頭乞討,嘴里唱著祝福的歌詞,那曲調卻哀婉凄慘得讓人不忍卒聽。進香的人便紛紛掏出錢來施舍給他們。有些大戶人家為了顯示自己仁慈,也為了討個來年的吉利,便準備好大筐的饅頭,專門雇人抬到城隍廟前,施舍給這些行乞者。
初一早晨,全家大小穿戴好新衣服(當然,那會兒大多數人家沒有新衣服),在長輩的帶領下焚香磕頭,叩拜百神。之后,小輩給長輩拜年,長輩便拿出用紅紙包著的壓歲錢,分散給子孫們,俗稱“散年錢兒”。散完年錢后,老人們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大門口,期望碰到一個挑水的人恰好走過。據說初一清早看見滿桶的清水預示著看見龍了,來年的日子一定會過得清清亮亮,幸福美滿。后來,就有看守井房的人故意制造出這種吉象,他們在初一早晨挑著滿滿兩桶清水,來到人家門口,嘴里念著“青龍撲滿懷,元寶滾進來”。主人家大喜過望,用手捧一點水酹到地下,趕緊掏錢給送水的人。當然,這兩桶水錢,可不是平常的兩桶水錢,送水的人就是靠討吉利在初一早晨狠狠地賺上一筆。
送水的人將兩桶清水挑進廚房的時候,廚房里正忙得熱火朝天,婦女們一邊下餃子一邊給各種家什器皿上貼紅紙。據說這些廚房用具也和婦女們一樣,勞累了一年了,也該好好休息休息了,給它們貼上紅紙,整個正月里就不能再用了。于是,案板,菜刀,搟面杖,絲籮,籠屜,面升子……都貼上一塊小小的紅紙,讓它們安靜地休息。吃的飯則是臘月里做出來的大量的饃饃和搟好的干面條,菜也提前切好。想想,也覺得可笑,怎么不給鍋里、飯勺、碗和筷子貼塊紅紙呢?它們也辛苦了一年了,也需要休息啊?磥,這只是人們自己需要休息而找的借口。
餃子端上來了,包成元寶的形狀,大概含有招財進寶的意思。一家大小吃過餃子后,就要忙著拜年了。小孩子們最活躍,他們拿著早上剛得的年錢兒,跑到街上買一些小玩意兒,什么巴浪鼓、咪咪兒、哈哈笑、小睡猴,還有發拉拉、埋臉子等等,F在,這些小玩具都失傳了,只有“發拉拉”這個詞流傳了下來,成了假冒偽劣的代名詞。
從初四起,西寧城里的各種民間文藝活動就開始了,先是一些喜好熱鬧的人湊到一起唱秧歌,唱的內容多是歷史故事或講忠義孝道的故事,故此男女老幼都能聽。人們圍成一圈,唱的唱,和的和,伴奏的伴奏,唱到情濃處,便眾聲齊和,群情激昂。每唱完一段,中間還要穿插一些繞口令,俗稱“倒江水”,如著名的段子《不扯謊》:
我唱的秧歌兒不扯謊,
牛蹄子窩兒里蓋樓房,
虼蚤跳著地板響,
血虎子倒把狼吃上。
……
一些先生文人們便張羅著猜燈謎。燈謎多懸掛在文廟附近,內容多數都是文縐縐的文言文。不過后來新文化的風吹進西寧,許多人也接受了進步思想。這種新文化新思想在燈謎上也反映了出來,例如,有一則燈謎是英文的大寫字母“T”,謎底則是“宛在水中央”。這是利用了T的象形意思,另一層意思大概是英語中水(water)也含有T。
這種民間自娛自樂的活動一直要持續到正月十五,在十五晚上達到高潮。這一天,全城人扶老攜幼,紛紛出動。走到街上,看社火,看秧歌。其中社火里頭最好看的是高蹺和高抬,最熱鬧的是王辯和啞巴兒。據說王辯和啞巴兒還暗暗地扮演著送子娘娘的角色,有些不生孩子的婦女專門往啞巴兒跟前湊,希望能給她們禳解禳解。不過,隨著時代的變遷,這種角色也悄悄地轉換了身份,現在,社火里的燈官已變成了“長壽老人”,啞巴兒和胖婆娘則改為“計劃生育宣傳員”。
正月十五晚上,就在人們擠在街上觀看花燈的時候,當年結婚的新婚夫婦卻悄悄地回到姑娘的娘家,俗稱“躲燈”。這個習俗是怎么來的,我終是不得而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