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處這時代,我們很難篤定自己是活在最好還是最壞的時代,因為你已不是小學(xué)生,寫不出“金融海嘯小主人如何理財”,“全球暖化如何保護地球”等諸多主題,小學(xué)生解決了大人解決不了的問題,皆因成年地球人明白解決地球面臨的問題有個先決條件,就是解決地球人本身。對于我們,這個時代好壞的標(biāo)準(zhǔn)是今天有沒有笑,特別在開心的時候要盡量笑,因為一夜之間,你可能忘記笑為何物。
試想象工作一年辛苦到頭,難得約女朋友共度晚餐,吃前菜時財經(jīng)新聞開始播放,就明白這飯已吃不完了——因為你投資的股票跳樓了,而你要跟著跳。盡管心知,在這越發(fā)逼仄的社會,幽默變得和乳溝一樣重要,是社會和諧的重要保證,但你難以幽自己一默——除非,你看過《福布斯》報道,和他一樣在《嘩眾取寵》棟篤笑現(xiàn)場、在3000人前指出:李嘉誠在今次金融海嘯蝕一半,何鴻燊更輸九成身家,而被海嘯掩掉千萬——半數(shù)身家的自己感到很安慰,因為跟李嘉誠平手,還贏了何鴻燊——此時此刻,即使你沒記起《冇炭用》中他早已告誡,“你一定要多讀些書,因為你多讀書你才會明白:你為什么會失業(yè)”,想起他當(dāng)年說盡成人之危的《兒童不宜》里解慰的一句:“請你好好放低。”
他有什么不開心的都拿出來讓大家開心了——1990年至今十九年,十場棟篤笑,在香港被喻為一個奇跡。這是一個怎樣的奇跡?如果把一般相聲演出看作作一場拳擊,幾分鐘左右互博,盡拋包袱,決定性的是K.O那一秒,他的則是一場馬拉松:120分鐘表演開始,你要準(zhǔn)備秒表,他一出場,計時!算一下一分鐘五個甚至十?dāng)?shù)個個笑點,一場show下來,你已經(jīng)看了六、七百個笑點的馬拉松。這是他的第一個奇跡。
這個人叫黃子華,他的題材從政治、娛樂到生活均有涉獵,從開始的針砭時弊到如今的反諷生活,高密裝置笑點的臺本獨立完成——如果倪匡是華人世界寫得最多漢字的人,黃子華可能是華人世界想得最多笑點的人,“我不懂得有一種幽默,如果它是和我無關(guān)的,對自己不殘酷的,我就不知道為何要講這個笑話,我希望講的是和自己有關(guān)的。”
正是這理念,現(xiàn)場變數(shù)極多,他扭盡六壬不單博君一笑,更當(dāng)你朋友,對你反應(yīng)敏感,點滴回應(yīng)——把你真真正正當(dāng)做自己表演一部分,因此即使是噓聲留難,他都斗膽接棒,說“以前互動是我動你們,現(xiàn)在互動變成你們動我。”——“跟電視和電影相比,舞臺劇有如斗牛,你赤裸了自己任由觀眾看”,而單口相聲有如斗牛遇上群毆,人單而眾勢,斗牛場變了歡樂小天地,有點紅色的哪怕是條衛(wèi)生巾都可以拿來搖擺。黃碧云說‘我去看黃子華棟篤笑就像去看斗獸——驚心動魄的殘酷,難得是眾人都笑得出。’
一如錢鐘書所說,‘真有幽默的人能笑,我們跟著他笑;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,我們對著他笑。’但跟著笑和對著笑之間如何分辨?——這也是笑話層次高低的衡量,即笑聲與掌聲之間的時間差。想起他的一個經(jīng)典,與大家分享:“有一個人需要吃很多飯才能飽,那他是怎么樣一個人?——他是一個好難吃飽的人咯。——那如果一個民族需要用發(fā)明很多方法去預(yù)測自己的命運,那這是個什么樣的民族呢?——那它就是一個命運好難預(yù)測的民族——”
無聊——一時失笑——衷心掌聲,虧得黃子華有這樣的耐心,等待觀眾在爆笑后的恍然大悟。一首歌好聽聽一次就百聽不厭,一個笑點好笑笑過一次便不再好笑,但是你永遠(yuǎn)能從黃子華棟篤笑里,發(fā)現(xiàn)新的東西。這是屬于他的第二個奇跡。
所以,難以忘記那部籌備九個月作為放棄夢想宣言的《娛樂血淚史》、....開始變得圓融的《拾下拾下》,登峰造極的《越大鑊越快樂》,永埋深淵的《殺出廚房》,以及新近未及回味的《嘩眾取寵》——“作為藝人有一個最大的權(quán)利,就是他隨時可以失業(yè),這是一個很沒有保障的行業(yè),你只要失敗一次,別人就可以說你玩完。我經(jīng)常有這種危機感,接下來還能不能做到呢?”
他似乎生來就是一個對自己殘忍的人,但觀眾們更見無情,一次某周刊報道黃子華戀情告急,他當(dāng)時女友疑似自殺。他上到了舞臺,觀眾沒有放過他,提出即興要求,要求講‘自殺’。臺上,說了什么已記不起了,臺下,他說:“我實在不知道為什么可以這么殘忍。”黃子華曾表示很羨慕林海峰有一群熱愛他的人,而自己還是與觀眾艱苦角力。
——就是這樣一個觀眾15分鐘不笑出來就心跳達(dá)440下的人,在臺上居然大講尼采、講唐君毅、講愛因斯坦、講陀思妥耶夫斯基,并且讓我們聽得很明白,而笑得出來,仿佛某個夏日午后,啃瓜子、灌啤酒后,聽一個老友的嘮叨,卻感受出一份禪宗那種修行在世的真意。這個主修哲學(xué)輔修社會學(xué)的知識分子,把數(shù)十年沉悶人生抽取出120分鐘的單純快樂,放入受用到未來的積極生活態(tài)度,真是‘笑匠床頭無怨婦,狀元書童不落俗’。
話說,‘宰相家人七品官’,照此推斷,舞臺帶位員也是半個表演者,那天在《嘩眾取寵》現(xiàn)場,帶位員高聲喧嘩,驅(qū)趕一名觀眾坐錯位,按票所示,他理應(yīng)坐在自己的隔壁——爭執(zhí)頓起,旁人忍不住轉(zhuǎn)頭“噓(示意安靜)”——不知幸與不幸,這一聲“噓——”,黃子華聽到了,他很驚訝:咦!你們在噓我嗎?不是吧,噓一個表演者——這個真有意思,數(shù)三聲,大家一起噓我,3、2、1——(全場噓聲四起)!好,下次等劉D華、郭F城開演唱會,你就等他,等他擺好自覺最帥的姿勢,然后你們可以一起......
——臺上的他豎起食指,而臺下只響起了掌聲,如雷的掌聲,第一次看到這偉大棟篤笑大師錯愕的表情,我猜,他預(yù)計錯了現(xiàn)場的反應(yīng)。因為他的不開心讓我們笑了,因為他對大家都不懂的地球危機的奧妙解讀,至少,讓我們不需如古詩所說的‘等到死神臨近,才感知玫瑰、歌特一樣平等的死亡’,金融海嘯一來,我們便和李嘉誠、何鴻燊一樣壯烈地——失敗了。所以,黃子華,請你放低擔(dān)憂,享受觀眾對你熱愛,那怕只此一次,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