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《我與父輩》有感
《我與父輩》,閻連科箸,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。作者說:“在我所有作品中,這是一顆鉆石”。我還沒有看過他的《日光流年》《受活》《最后一名知青》等,但我肯定,《我與父輩》已是我心中永恒的經典。其中某些情節,像發生在金庸武俠世界里的故事那樣被我記牢;其中心酸心痛之處,亦感同身受、沉重真切。《我與父輩》沒有驚天動地的英雄事跡,沒有詭異離奇的驚悚懸疑,有的是親切的泥土芬芳和那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和哀思;不需要也不可以一口氣讀完,睡前一章或一節地讀,讓自己的思緒穿越到那個年代那片土地,在夢里體會那崢嶸歲月里的荒蕪與苦楚,盡享作者珍貴的經歷與感受,用真誠與摯情拂去靈臺上的塵埃,平和浮躁的心,審察自身的原罪,讓靈與欲回歸本原的家園。毋庸置疑,較之當今泛濫成災的快餐式讀物,《我與父輩》無疑是一壇陳年佳釀,值得用心品嘗,它是那樣的濃郁醇厚,回味悠長。
作者自傳式地從自己的童年開始寫起,把讀者帶回到上世紀那個充滿貧困與饑荒的年代,帶到那片作者憂思難忘的鄉土——河南嵩縣的偏僻村莊,講述了生活在那時那地的父親、大伯、四叔艱辛坎坷、勤勉隱忍、平淡不平凡的人生。
在書中,作者傾注了大量筆墨講述了父輩對子女濃情呵護與天性般的付出,講述了自己如何在長輩的庇護下成長。“很小時候…便總如尾巴樣隨在父親身后。父親勞作的時候,我喜歡立在他的身邊,一邊看他舉鎬弄鍬的樣子,一邊去踩踏留在父親身后或者他身邊的影子。”我也記起了,直到我開始記事的年齡,父親還要我像騎馬一樣騎在他的肩頸上,頂著我走親戚或趕集。
然,子女的出世帶給父母喜悅的同時,也帶來解不下的包袱和負不清的責任。“…他們自做了父親那一日、一時的開始,就刻骨銘心地懂得,他們最大、最莊嚴的職責,就是要給兒子蓋幾間房子,要給女兒準備一套陪嫁,要目睹著兒女們婚配成家,有志立業。這幾乎是所有農民父親的人生目的,甚或是唯一的目的。”
為了蓋房,父親和母親“到二百里外的深山老林,去把那一根根雜木椽子從有著野狼出沒的山溝扛到路邊…”
在我讀到“父親為了這些,付出了他的健康,也付出了他許多的生壽”的剎那間,我的靈臺前所未有的通透清明,我突然解開了我自己的父親的父親“餓死”之迷——一個?困惑了我二十多年的迷——幼時常聽村里老人講,祖父勇猛壯實,是個好把式,在我父親七歲的那一年,無病無痛餓死了。(m.mrnum.Com)我一直疑惑,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餓死呢?
可憐天下父母心!類似作者文中所述,“蓋起房子的那一年春節,家里沒有一粒小麥,沒有半把面粉,是借了人家一碗污麥面粉讓我們兄弟姐妹四個每人吃了半碗餃子,而父親和她(作者母親),則一個餃子都沒吃。”為了兒女,活干得最多最累、吃得最少最儉,鐵打的身子難免出問題。每念及此,一個從心底發出的聲音激蕩著我的胸腔:父愛如山,母愛如海。
我們應該感謝所有曾經幫助、關愛過我們的人們,而我們最需要感謝的是我們的父母。常言鴉有反哺之義,羊有跪乳之恩,可普天之下有多少兒女讀懂了父母的苦與樂,即便有朝一日自己升格為父母,也多會把滿腔心血潑灑在自己的兒女身上。作者誠懇地坦白了因失孝而懺悔的心,讀者可以感知他那無法解脫的歉疚與揪心的疼痛:
“總是要把父母對我們的疼愛無休止地拉長…去享受父母給我們的心懷和疼愛…”
“因為這種疼愛河流樣源遠流長,我們便以為那疼愛是可以取之不竭的;因為取之不竭,用之不盡,所以我們也并不把那愛放到心上去。”
“直到有一天,長輩老了,父母病倒了,我們才明白父母和長輩,都早已為了生活和兒女、日子和碎瑣,精疲力竭,元氣耗盡…”
“對父母和長輩生命的疏忽,如同我們常年在暗暗吮吸著父母和長輩的血液而當作可有可無的水。”
“現在,他們年邁了…只能是賦閑的無奈和一日日的衰老時,甚或從他們迎面走來的日子里,只能是疾病和死亡時,我們該明白…不光要為自己的事業、貪念努力和鉆營,我們還應該把我們欲望中的努力拿出那么一丁點兒給他們,把我們十個指頭中的二十八節指骨分出一節來,讓他們使用和撫摸。應該讓他們清楚地感覺到,他們這一生,是確確實實生過兒女、養過兒女、有著兒女的。”
……
讀到“戰爭”一節,因為作者參軍,在中越戰爭爆發的一個多月里,作者一家和親戚老少三十余口人,“都住在我家,睡在又寒又硬的地上,吃大鍋燒就的粗茶淡飯,一塊兒收聽廣播里有關前線的消息,輪流著每天到郵局查問有沒有我的來信,偷偷地去廟里,在各種神像的前面燒香許愿,為我祈求平安。而我的父親…徹夜不眠,夜夜起床,獨自到后院的空地上,盯著夜寒通宵散步…”。我自己竟然突兀地記起并理解了,因我任性妄為而摔斷腿時,母親每日為我熬制骨頭湯,次次端到我床前給我時憂傷的眼神;因我只因想看沙漠和駱駝而執意報考遠離家鄉的蘭州大學時,母親連續多日食欲不振、眼睛紅腫。如今想來,父母臉上密密麻麻深似刀刻的皺紋,與我有太多的關系。如果重新來過,我這個兒子絕不再頑皮任性,可我的父母還能重新回到他們的青春時代嗎!
父母健在的讀者,為被提前警醒而深感慶幸,將暗自反省、用心珍惜親人;已經失去的,只能沉湎于悔恨共鳴中,或借“樹欲靜而風不止,子欲養而親不待”以自慰。
《我與父輩》是時下急需的憶苦飯。“終于就在某一瞬間里,明白了父輩們在他們的一生里,所有的辛勞和努力,所有的不幸和溫暖,原來都是為了活著和活著中的柴米與油鹽、生老與病死。”
“父親領著我們,破冰過河去山溝里拉做地基的石頭,因為車子裝得太滿,返回時車子陷在伊河當中…從車上卸著一二百斤重的石頭,一塊塊用肩膀扛到岸邊…父親從水中出來的時候,他脖子里青筋勃露,滿頭大汗,手上、肩上、腿上和幾乎所有衣服的每個部位,卻掛著水和冰凌…父親因為哮喘,呼吸困難,臉被憋成了青色…”
……
讀到四叔因僅有的一件“的確良”白襯衫洗晾未干,遲遲不能趕去參加工友家的婚禮、去喝那場他準備了許久的喜宴酒時,我想起我自己的父親為了購買農藥,曾經從村東借到村西、從村頭借到村尾,借不到那關乎莊稼存活的五元錢,我體會到了同樣的無奈與心酸,似乎開始有一點理解了父輩們,真的為了生存而掙扎。父輩們在惡劣的生存條件下流血流汗,總是為兒女爭取著更好的生存、生活條件,他們共同推動著社會方方面面的發展。
對于時下流行的“有錢不夠花”“幸福不快樂”之怪象,《我與父輩》恰是洗滌心靈、驅逐魔障的妙方。雖然遠離父輩遭遇的艱辛,我們仍可追尋他們的足跡,做好該做的,做好能做的,時以英國首相丘吉爾名言自省:我們通過索取來謀生,我們通過奉獻來充實人生。
我想,《我與父輩》會悄無聲息地提高許多人對農民、農村的認識,會涵蓄地提醒人們有從其它角度看待問題的必要。或許都市社會里存在著對農村、農民、農民工這樣或那樣的偏見,我向來以“農民的兒子”這一身份為自豪。從鄉村走出來的人,難免有些許自卑,但也會帶著天生的自尊、善良和驕傲,他們身藏曲奇的故事、刻骨的經歷和強烈而真摯的情感,歷史和現實帶給他們的苦難與挫折并不能摧毀他們的堅韌和仁厚。“偏僻鄉村的農民,極盡平凡和卑微,可又是一個堪用超凡去形容的尊貴的生命和尊貴的人。”而《我與父輩》中大伯、父親、四叔是萬萬千千父輩們的真實代表。
“大伯正是那片林地中的那棵古而壯的樹,因為他如牛如馬地勞作,因為他如頭羊、頭雁樣領著子女們為活著,并力求在活著中讓子女們盡力吃得飽一些、穿得不那么破爛裸露些,并且在他們長大成人時,都能夠有理由談婚論嫁,有條件娶妻生子,我大伯在他不識字并且在他不善言談的人生中,深深地明白兩個字的含意和深邃,那就是——尊嚴。”
大伯“站在他用一家人的血汗蓋將起來的三間瓦屋的門口上,對他的六男二女的子女們說:‘房子蓋起來,債也欠下了。人在這個世界上,什么都可以欠,唯獨不能欠的是人家的債。從明天起,我們一家人都重去拉石頭、賣石頭,盡快把人家的債務給還上。’”
大伯家的老五鐵成參軍,卻“非正常地”死在軍營,大伯一家知道消息時,已隔月余,鮮活的人兒已成冰冷的骨灰盒。大伯家,因為人死不能復活,因為部隊干部說了一些安慰話,因為不愿毀了別人的前程,就隨它去了,“我們家遭災了,就別讓別人跟著這災遭難遭殃了”。“我感到了大伯無邊的善良和寬厚,感到大伯內心的苦痛仿佛一眼望不到底的井,可他所說所為的,卻寬闊如無邊的田野和大地。”
“知青下鄉”,被“知青文學”描繪成“下獄”,“把一切苦難,多直接、簡單地歸為某塊土地和那土地上的一些愚昧”,“是一代人和一個民族的災難”。“可在知青下鄉之前,包括其間,那些土地上的人們,他們的生活、生存,他們數千年的命運”,又該如何評議?《我與父輩》以寬和的心態、委婉的方式告訴我們,大多數人所了解的真相的背后可能隱藏著另一個真相。
從開篇到尾頁,《我與父輩》字里行間流淌著濃濃的苦澀、苦難、心痛、心酸、懺悔、哀思、溫情,是一本父母看了想給兒女、兒女看了想給父母的書,它用誠摯的情感、質樸的文字撥動著讀者內心深處那根或已塵封的情弦,令心湖久久不能平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