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初認識打工的小王,是他給單位搞活動時搬東西,活干完后,負責籌備的人問他要多少工錢,他說給幾個餅子錢就行了。負責的人順手就給了他100塊錢,小王遲疑了一下,撩起衣服擦了擦汗,有些怯怯地接了錢,走了。
后來總見小王在街上拉著平板車,汗流浹背地幫人干活。因他舍得出力氣,臟活苦活都能干,心還特細,絕不會弄壞東西。每次干完活,人家問他要多少工錢,他就憨厚地說:你看著給吧,夠吃一碗燴面就行了。看他滿頭的大汗,一身的灰土,又不計較工錢,大家自然也就不忍心虧待他了。
小王經常在家屬區里給人拉活,每逢遇見有老人或者婦女拿著重物上樓,就會主動上前,幫人家把東西送上樓,主人要給他五塊十塊的小費,他總是推搡著不要,人家也過意不去,就會把家里吃不了米面和食用油,或是存放時間稍久一些的水果,順手給了他,他也不再硬推辭,不停地說謝謝,紅著臉也就拿上了。
車站街的十字路口邊上,經常蹲著一大片等著趴活的民工,找個活比干活還難,好容易來了一個主雇,等著趴活的人呼啦一下就全都圍上去了。但小王從來也不蹲在路邊趴活,兜里的老式手機,一天到晚不停地響,半夜被叫起來去火車站背水泥,清早又讓綠化隊喊去挖路邊枯死的大樹,下午又在小區里鉆地溝掏化糞池,周末學校里又找他給操場里拉沙子,成天忙的不亦樂乎,手里的這個活兒還沒干完,下一個活兒又在催了。因為雇主們都知道,小王干活不惜力氣,不偷奸耍滑,工錢看著給,從不計較。
有天下了雨,我下班路過門房,見小王正蹲在屋檐下躲雨,就也蹲下來和他聊了一會兒,偶爾看見他裸露的胳膊上的刺了幾個字:生存真理。
我好奇地問:你為啥刺了這幾個字?
他說:這是你老鄉的名言啊。
我說:哪個老鄉?
他說:閻錫山啊!
我就有些楞了。
小王說:有次幫人運垃圾,撿了一本沒皮沒尾的破書,里面寫的是你老鄉閻錫山一生的奮斗史,他說自己的一生,就像是在雞蛋上面跳舞,必須時刻保持住平衡,一不留神失了腳,立馬就會死掉。在面對著蔣介石、八路軍、日本人、張作霖和馮玉祥,他是誰也惹不起,只能八面討好,委屈求生。閻錫山在這本書里說,人為了活著,無論遇到什么難吃的東西,即便是一泡屎,也得能咽得下,無論什么樣的奇恥大辱,都要能隱忍,因為只有生存,才是唯一的真理,其他的神馬東西,都是瞎扯淡。
我完全沒有想到,一個打工的小伙,肚子里竟裝著這樣的東西。
小王說,我家是河南的,兄妹好幾個,家里窮,念不起書,父母身體不好,干不了啥重活,沒錢蓋房子,在農村家里蓋不下房子,就只能打光棍。我跑出來打了十幾年的工,自己掙錢娶了媳婦。現在兒子也上小學了,我又得掙錢給兒子買校服,不能讓娃穿著他媽做的布鞋去上體育課,這會讓同學們笑話的。
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話,就轉話題說:你是河南人,咋說話沒口音啊?
小王說:說河南話,不好找活。
見我不明白,他無奈地嘆了口氣,苦笑著說:唉,少數的河南人在外面打工總偷東西,弄的河南打工的人名聲不好聽。
離開山西時,我又特地見了一次小王。
仔細地看著他胳膊上刺的幾個字,我忽然發現,生存真理的“生”字,竟然是個錯字,多了一橫劃。
我指著“生”字問他:是不是刺錯了?
他笑著說:故意多刺了一橫。
我就有些奇怪,問:為什么啊?
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說:多出這一橫劃,意思是想多踅摸出一條生路嘛!
離開山西兩年多了,打工的小王一直在我心里。他很聰明,但讀書不多,顯得沒我有文化,他終日辛勞,掙的錢卻很少,沒有我穿的體面,但他說的那些話,以及他對人生的徹悟,真是我所不能與之相比的。
所以我在心底里敬重他,也敬重那些在路邊擺攤修鞋的人,在半夜里冒著風雨扛水泥的人,拖著殘疾的身體開三輪車拉貨的人,他們靠自己的汗水,自尊地活著,不由得讓我心生敬意,同時也讓我鼓起勇氣,去面對生活里的各種困難。
于是我想到,大路朝天,天無絕人之路,只有怨天尤人,愚人自絕。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卑賤低下的工作,有的只是卑賤低下的人。
自古以來,人們總是祈求命運的公平,殊不知所謂的公平,其實只是一個神話,一個傳說,是歷代肉食者階層,編造出來愚弄布衣百姓的鬼話。
天下的受苦人,要想生存,有尊嚴地活著,只能靠自己的雙手和汗水。
假如在三十多年前,我就認識了打工的小王,并知道了“生存真理”,在生活中少一些矯情,少一些自以為是,少一些自愛自憐,少一些怨天尤人,我的人生之路,就可能不會走的是那樣的曲折,那樣的艱難。